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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张翕 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博士生
最近一段时间,中国经济内外部风险接连浮现,给中国经济的前景蒙上了阴影。在这个背景下,教育的重要性更加凸显出来。教育赋予人们知识和技能。办好教育,一方面能为产业升级提供人才储备,另一方面有助于控制收入不均等,从而有利于经济的长期发展。 
 
经过多年的政策努力,义务教育已经在全国普及,高中阶段教育基本在城市普及,今天中国教育的短板是农村青少年的高中阶段教育。据计算,在2015年,中国农村青少年的高中入学率应在67% 到82%之间,离“普及”尚有一定差距。在这一背景下,“普及高中阶段教育”成为了“十九大”报告中一个明确的政策目标。教育部等部门也在去年拿出了《高中阶段教育普及攻坚计划(2017-2020年)》。未来一段时期内,高中教育供给将是政府的一个工作重点。
 
然而要普及高中教育,光有供给的决心是不够的,还要考虑教育需求。农村孩子有上高中的需求吗?这种需求又有什么特点呢?如果这些根本的问题得不到回答,恐怕很难有效率地普及高中教育。
 
历史是最好的老师,中国的教育史也许能带来一些启示,帮助我们认识农村孩子的教育需求。
 
大约从2000年开始,全国高中入学率曾有一个快速增长的阶段(图1),尤其是农村青少年的高中入学率,从2000年的27%急升到2005年的43.5%。另一方面,中国自1999年开始实施大学扩招政策,大学招生规模大幅增长(图2)。在时间上重合的这两件事,是否会有内在的关联呢?不难设想,人们读高中的一个主要动机就在于想要考上一个好大学,以后找个好工作。现在上大学的机会增加了,与辍学相比,继续读高中变得更有吸引力了,入学率就有可能提高。特别是对于农村出身的青年来说,上大学堪称“命运转折点”。一旦有机会上大学,农村子弟不仅能在城市非农产业中找到一份收入较高的工作,通常还能把自己的户口从农村地区迁到城市地区,实现彻底的城市化。所以,大学扩招很有可能激发了农村青少年读高中的需求,从而提高了其高中入学率。
 
 
上述猜测是否确实成立呢?我和陆铭教授在工作论文《Towards an Intelligent Country: China’s Higher Education Expansion and Rural Children’s Senior High School Participation》中对此进行了深入的研究。
 
我们的研究开始于一个前提:如果大学扩招确实能影响高中入学,那么农村青少年被影响的程度一定大于城市青少年。我们至少有两点理由支持这个前提,第一,农村出身的学生的义务教育条件较差,在中考中没优势,很难考入好高中,进而又在高考中缺乏竞争力。大学扩招更加有利于高考中排名较为靠后的学生,因而更有利于农村子弟。第二点可能更加重要,通过上大学获得城市户口只发生在农村学生身上,所以上大学给农村子弟带来了额外的回报。因此,如果大学扩招确实提高了农村子弟的高中入学率,我们就应该观察到农村子弟的高中入学率比城市子弟增长得更快。我们的研究的确发现,在剔除替他因素的影响后,2000年至2005年间农村青少年的高中入学率比城市青少年多提高了18个百分点。
 
农村子弟的高中入学率在2000年到2005年间上升更快,还不足以说明确实是大学扩招促进了农村子弟就学。比如,这个结果有可能是由同时期的其他事件所导致的。再比如,可能由于某些原因,农村青少年高中入学率的追赶趋势在1999年之前就已经存在了。对于这些可能性,我们分别在空间维度和时间维度上做了因果关系检验。一方面我们发现,在大学扩招力度更大的省份,农村子弟的高中入学率相对于城市子弟提高得更多。另一方面我们发现,农村和城市两个组别的“初升高”升学率一直有差距,但是这个差距在1999年之前是稳定不变的,从1999年开始,差距明显缩小(图3)。也就是说,恰恰从1999年开始,相比于城市初中毕业生,农村初中毕业生越来越倾向于继续读高中了。因此,不论在空间维度还是时间维度,我们的结果都和“大学扩招促进农村子弟高中入学”的假说相吻合,可以认为农村子弟高中入学率的提高确实是由大学扩招导致的。
 
大学扩招和农村子弟高中入学率提高之间的因果关系建立了,但我们假想的作用链条是成立的吗?确实是由于上大学的可能性增加,读高中的预期回报提高,农村子弟才更愿意读高中,从而推高入学率的吗?如果大学扩招提高农村子弟高中入学率的作用是由预期回报驱动的,我们就应该观察到,农村子弟预期读大学的回报越高,这种作用就会越强。对于农村学生,读大学的回报可以分为两部分,一部分是高等教育本身的回报,也就是高校学习本身能提高多少收入;另一部分是通过转变户口获得的福利提高,这一部分可以用由户籍分割造成的城乡收入差距来衡量。我们的研究发现,在高等教育回报越高的地区,以及城乡收入差距越大的地区,大学扩招促进农村子弟高中入学的作用的确越强。这样,我们所设想的教育需求驱动教育参与的作用机制也被数据验证了。
 
虽然我们的研究对象是十多年前的事,但是我们的研究结果对于中国当下的教育事业发展具有借鉴意义。根据我们的研究,自2000年到2005年,大学扩招通过提高预期回报将农村青少年的高中入学率提升了18个百分点,这相当于其2000年入学率的三分之二。可见,农村家庭对于高中教育是有强烈需求的,而这个需求建立在教育的回报之上。想要在农村青少年中有效率地普及高中教育,就要让教育供给侧适应教育需求的这个特点。就教育领域本身而言,既然读大学的机会对于农村家庭的教育参与如此重要,那就应该想方设法提高农村学生在中考、高考这类选拔性考试中的竞争力。因此,农村子弟的义务教育质量必须提高,这既包括加强农村地区的义务教育,也包括向“流动儿童”开放城市的教育资源。在教育之外,中国诸多压低教育回报的体制机制弊端也亟待解决。比如在教育回报最高的北京、上海等大城市,城市规模被户籍制度和土地政策等因素严格控制,城市创造就业的能力被严重抑制。如果这些制度性障碍能得到解决,让大城市更多吸纳人口就业,人们对于教育回报的预期自然会提高,普及高中教育将事半功倍。 
 
可以看出,中国今天的人力资本积累问题很大程度上是资源的空间配置问题,这既包括教育资源本身的空间配置,也包括生产要素的空间配置。我们团队一直强调,空间资源错配是当今中国经济的一个根本问题,但如果下决心纠正,也是不难解决的问题。违背空间经济规律,效率与公平皆失;在集聚中走向平衡,效率与公平兼得。上述研究再次从人力资本积累的视角佐证了这一点。眼下中国经济的外部环境变数增加,越是这种时候,越要下决心修炼“内功”——遵循经济规律,坚持对内改革,建立一个更有竞争力的经济体系。
 
相关文献:
Lu, Ming and Zhang, Xi, 2018. Towards an Intelligent Country: China’s Higher Education Expansion and Rural Children’s Senior High School Participation, Working Paper.(本文曾于2018年9月在复旦大学世界经济研究所和期刊《Economic Systems》联合举办的国际学术会议The Rise of China: 40 Years of Reform & Opening-up and Implications for Other Economies上报告过,目前已经进入该刊的审稿和修改过程。有兴趣的读者可发邮件向作者索要论文原文:819416845@sjtu.edu.cn)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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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铭

陆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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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特聘教授、中国发展研究中心主任。曾作为富布莱特学者工作于美国哈佛大学和国家经济研究局(NBER),作为兼职(客座)研究员受聘于北京大学林肯研究院和日本一桥大学。曾担任世界银行和亚洲开发银行咨询专家。研究领域为劳动经济学、城乡和区域经济发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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